江苏连云港化工产业园的标志性建筑,远处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化工企业。闫峰/摄
被倾倒在拆迁垃圾废墟里的化工废料,远处是国控污染企业兴鑫钢铁公司。距此不足1公里,就是化工园区的管委会。闫峰/摄
出了G15沈海高速的灌南东出口右转,就进入新港大道,顺着导航的指引,在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7.3公里的地方,一股淡淡的异味儿便“挤”进了车厢,附近南腰庄村的村民告诉人民网记者,那是从远处的化工厂里吹过来的“化工味儿”。
去连云港灌南县采访化工厂污染问题,一是源于近期不断接到的群众举报,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想实地看看,这个因“环境问题”而被江苏省环保厅挂牌重点督办后,又在半年内连续发生三次火灾事故,还被江苏省省长石泰峰暗访过的连云港化工产业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闻久了就习惯了”
3月1日下午,一场罕见的大风裹挟着雨雪,袭击了中国东部沿海的大部地区,但却依然没能吹散乐清谷(化名)家屋里屋外那股浓浓的“臭鸡蛋”味儿。
“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没关系,闻久了就习惯了,我们都是这么过的。”看着记者不停地流眼泪并且咳嗽,好心的乐清谷从屋里拿来一条毛巾,“刚洗的,很干净的。”记者接过毛巾后,手在距离面部几公分时又迅速移开,因为毛巾上的“化工味儿”似乎与空气中的差不了多少。
初次去位于连云港市灌南县堆沟港镇的化工园,如果“听”导航的,它引导去的终点是S345省道上“江苏连云港化工产业园”的标志性雕塑所在位置;而如果从腰庄村附近的那个十字路口沿老的新港大道直行,在距园区还有约4公里的刘庄小学门口往东看,你会发现前面所有村庄都被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薄雾”里。董沟村的村民说,那些“薄雾”就是化工厂和钢铁厂排放出来的,“几乎终日不散”。
乐清谷所在的十队村,是距离化工厂最近的村子,被众多的化工企业从东、北、南三面包围着,除十队村外,还有相对远一点儿的大咀、黄姚等村。“现在除了刮西风还好一些,其它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的。”作为十队村为数不多没搬走的住户之一,乐清谷说她已经在此闻了快二十年的“脏空气”,她说自己的鼻子已经失灵,“闻不到有什么怪味儿了。”“最早的时候只有一两家化工厂,离我们村子比较远,只有刮东风的时候才会有味儿飘过来,后来化工厂越建越多,直到把村子全包围在中间。”
在化工产业园管委会以西,有大面积的拆迁废墟。乐清谷说,那些都是大咀、十队、黄姚等村子的村民被迁走后留下的。为什么要拆?乐清谷表示很可能是因为空气污染,“可能是因为‘上边’要求的吧,拆迁从去年就开始了。”
从去年5月江苏省环保厅的通报中,记者查到连云港化工产业园被挂牌督办的原因,其中之一便是因为化工企业与居民之间“500米的卫生防护距离不够”,将这些“距离内的居民”搬迁,是整改的措施之一。在连云港市政府的公开信息中,该市环保局去年12月发布的一则信息提到,截至当年12月16日,化工园区已“累计拆迁居民1298户,拆迁面积26.5万平方米,化工园区卫生防护距离内的居民已全部拆迁到位。”连云港化工产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吴爱军也曾在今年1月12日由环保局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截至去年9月份,灌南县“已全面完成了1298户居民卫生防护距离内居民的拆迁工作”。但事实上,目前还有包括乐清谷等至少5家没有搬走。
董沟村的勇晨梁(化名),正戴着厚厚的黑口罩,拿着大锤在废墟堆里敲打并寻找着还没有被人拣走的钢筋。他的村子不在被拆迁范围之内,但也同样每天都“享受”着化工企业排放出来的有异味儿的空气,“难道有毒的空气飘多远,就要把人搬多远吗?我觉得重点不是要把人搬走,把污染源的排放管住才是根本。” 勇晨梁说这是他理解的化工企业环保整治目标。
化工厂一名工人将废导热油从大桶中舀到小桶里,以方便往不远处的煤堆里倾倒。闫峰/摄
工人带着小桶里的化工废油走向煤堆里事先挖好的煤坑。闫峰/摄
工人将废油倒进事先挖好的坑里。闫峰/摄
工人将煤坑填平,从外面绝对看不出有填埋过的痕迹。闫峰/摄
被随意倾倒的化工废物,和随时被焚烧的导热油
3月1日中午,在还没“习惯”的充满“臭鸡蛋味儿”的空气里采访,确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更痛苦的,却是眼睛屡屡被随意倾倒在拆迁瓦砾废墟中的那些或黑色或黄褐色的化工废物“击中”。
下午2点左右,记者从董沟村采访回来,在通往管委会的路上,正打算与一位骑电动车路过的村民聊聊的时候,记者发现在一片瓦砾中有一堆黑色的、类似于砂浆的物质,呈南北走向散落在相对较平整的水泥地面上,地上还有两条宽宽的汽车轮胎轧过的痕迹。
“这就是从前面那家化工厂里倒出来的炉底废料,从颜色上看,从炉里出来的时间不会超过8个小时。”应记者的请求,村民王某停下电动车,随手拿起一根树枝,很认真地在那堆废物里翻了翻,然后指着北面的一家工厂说,他曾经在那家厂里干了两个月,后来因为“太呛人”就不干了,现在在兴鑫钢铁公司干普工,不交保险一个月能领3000元左右,“虽说比化工厂里挣的少,但至少能少挨点儿呛。”
王某说,从村里到兴鑫钢铁公司上班的路上,一早一晚在两侧的拆迁废墟里,偶尔会看到有化工厂的人在倒废物,“因为拆迁留下了大片垃圾,这下可方便他们(倒废料)了。”
“老板们只管苦(赚)钱,却害了咱们这些老百姓。”王某骑上电动车走的时候,给记者撂下了这句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记者才突然发现,这个地方距化工园区管委会不足1公里,而就在那个大院里,既有公安、消防,也有环保局。
按照王某的指引,在道路的两侧,记者当天下午至少发现了三处疑似被“丢弃”在拆迁垃圾堆里的化工废物。当记者第二天再赶去查看时,道路已经被几辆挖掘机和重型卡车堵住,而就在第一个发现点附近,那堆废物连同建筑垃圾一起,已经被装进了负责运送的卡车里。要运送到哪里?很不耐烦的卡车司机摇着头,一言不发地将车从记者面前开了过去。
如果说化工厂偷倒废物是借助于拆迁废墟而有“预谋”进行的,那么企业明目张胆地违规焚烧固、液废物,则似乎是一项持续的工作流程。
1日中午12点半左右,记者在一家叫“连云港埃森化学有限公司”的锅炉车间附近看到,车间门口放着两个大油桶,一位操作工人正在从其中一个油桶里将一种黑褐色的黏稠物质舀到一个小桶中。舀了四、五次后,操作工提起小油桶走到不远处的煤堆旁,将黏稠物质倒入事先挖好的煤坑中。过了约半小时,操作工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动作,然后用铁锹将煤坑填平,又在周围铲了几锹煤均匀地撒在煤堆上,以确保从外观上看不出有填埋过的迹象。
在1个多小时的观察过程中,这位工人师傅的整个操作从容淡定,没有丝毫多余动作,没有任何惊慌失措。他给记者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一名熟练工。
记者以打听路为借口,与这位操作工聊天时,他说油桶里装的是废导热油,埋进煤堆里,是为了方便烧,“不烧没地方放。”一位在附近化工企业上班的盐城响水县小伙子告诉记者,化工厂烧废导热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每个工厂都在烧,这不是什么秘密。”
记者在采访化工园管委会环保局一位姓王的副局长时,他曾明确地告诉记者,他们园区有一套完善的“三废”监管流程,尤其是固废的监管非常严格。化工园区管委会主任吴爱军也在上文提到的那场新闻发布上明确说过,对于园区的环境执法监管,他们采取的是“日常检查、重点督查、夜间抽查、信访核查的全方位、立体式、高密度、全覆盖的环境执法监管机制,环保部门成立了8个工作组,全部进驻企业,点对点推进问题整改,每周检查1次,每月开展1次夜查。”
江苏省环保厅挂牌督办超过8个月后,虽然连云港化工产业园相关部门声称是在“全方位、立体式、高密度、全覆盖的环境执法监管机制”下整治,但作为外来者,记者依然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些问题,而在对方看来,“相比过去,已经取得了明显的成效。”
化工园区管委会里,上班时间正在边打电话边玩网络游戏的“综合警务工作站研判调度中心”工作人员。闫峰/摄
想采访化工企业污染排放?门儿都没有!
据有关媒体报道,2017年2月20日,连云港化工产业区内的科尔健化工有限公司第一车间发生明火;无独有偶,就在两周前的2月7日,园区内另一家化工企业佳麦化工有限公司刚发生过一次火灾事故;而4个月前的2016年10月16日,同在园区内的恒隆作物保护有限公司第七车间也发生过爆炸起火事故。
据连云港市安监局一位工作人员介绍,这三次火灾事故他们都知道,并且科尔健公司发生火灾事故时,他就在现场;连云港市和灌南县两级消防部门都参与了灭火。“我是看着火灭下去的。”但谈到那次火灾的损失情况,该工作人员稍作犹豫后即改口称“不太清楚”。
半年之内连续发生三次化工企业安全生产事故,原因和损失情况,时至今日连云港方面并未公布调查结果。非但如此,如果记者想从当事企业和园区管委会采访到相关内容,那几乎就是一种奢望。
“江苏连云港化工产业园”标志性建筑对面,就是2016年10月16日发生火灾事故的恒隆作物保护有限公司的厂区大门。几位在门口抽烟聊天的企业工作人员一听说要了解那次火灾的情况,脸上立刻像冰冻了一样没了笑容,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记者的询问;而门卫则连说了三个“绝对没有”,且声音一次比一次高。
在管委会,即便是“被领导安排”来接受采访的那位环保局王姓副局长,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佳麦公司是因为导热油管破裂引起燃烧起火,而其它两家公司也是“很小的事故”,“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而构不成上报的条件,“只在县级层面处理就可以了。”
记者:“在企业的安全监管上,你们是怎么做的?”
王副局长:“按照有关法律规定赋予的要求,规范执法。”
记者:“能不能详细介绍下呢?”
王副局长:“因为我不是专业负责这个安全(方面)的,你来了之后,我是领导安排过来做环保方面解释工作的。”
记者:“那么,关于‘三废’的排放监管,你们日常又是怎么做的呢?”
王副局长:“都是按规定来做的。”
记者:“就拿现在来说,我都能闻到很呛人的味道,你能闻到吗?”
王副局长:“对于很敏感的我能闻到。”
记者:“现在呢?”
王副局长:“我闻不到。”
也只有在管委会里历经了上面的那些采访过程,才会对1日下午的15时37分的这段“偶遇”不会感到吃惊:为了寻找与三次火灾有关的最具权威性的受访者,记者首先要寻访的便是消防部门。工业园的消防是由园区自己组建并负责管理的,在记者进入大门上写有“连云港化工产业园区专职消防队”字样的院子里时,发现面西一排10间办公室里,只有最前面的两间有工作人员,第二间写有“研判调度中心”字样的办公室半敞着门,里面的六个工作台位后,只有两名工作人员,其中一位在一边与人煲着电话粥,一边玩着网络游戏……
去年5月5日,江苏省环保厅通报说,包括连云港化工产业园在内的连云港两处化工园区,在突击检查中被发现存在“环境问题”,要求挂牌督办,为期六个月;而现在时限过去了八个多月,省厅也并未对此进行验收。在恒隆作物保护有限公司发生第一次火灾后的2016年11月4日,江苏省省长石泰峰,又前往连云港灌南县、灌云县暗访检查化工产业园环保整治情况,而就在这之后,连云港化工产业园却又接连发生了两次化工企业安全生产事故。
关于挂牌督办超过六个月是否进行验收的情况,前文中那位接受采访的王副局长表示已经向省厅打了申请报告,但一直没有回复。记者三次试图向江苏省环保厅进行了解,多个处室部门都未正面回复。连云港市环保局则表示他们并不清楚此事,让记者向灌南县环保局进行了解,而灌南县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则表示园区“正在整改,什么时候结束不知道。”灌南县环保局举报中心的工作人员也向记者表示,他们经常接到不同形式的关于化工园区污染的举报,有写信的,也有打电话的,“一直就没断过。”
而当记者以附近村民的身份拨打电话到灌南县环保局,反映化工园区有“化工味儿”的情况时,该局一位接听电话的女性工作人员则给记者举了个例子:就像你们家做红烧肉时,就会有红烧肉的味道一样,生产化学品也难免会有化学品的味道,“我们没有办法保证没有这种味道,如果你觉得化工厂的味道真有害,你就应该拿出一定的证据来证明你所说的,而不能仅凭一句话就怀疑它有害。”
化工污染防治专家:有气味就表示有问题
王欲晓,徐州工程学院化学化工学院博士、副教授,是化工污染防治方面的专家,有多年从事化工污染防治的理论和实践研究经验。对于记者遇到的“化工味儿”的问题,王欲晓给出的答案与灌南县环保局上述答复完全相反。
王欲晓认为,化工污染主要是废水、废渣和废气的“三废”污染,相较而言,“三废”中的废水和废渣两项是地方政府监管较严的项目,“一般而言,都会要求化工企业在自己的厂区建有废水处理站,初步处理之后再进入大型的污水处理厂进行最终处理,而废渣基本由第三方的废渣处理机构专业处理,唯独最大的处理难题就是废气。”
王欲晓表示,理论上讲化工企业是不应该存在废气污染问题的,“换句话说,所有的化工企业都应该是在保证没有气味的前提下生产的,一旦有了气味,也就说明出了问题,这也正是监管部门应该解决的问题。”
气味产生的原因,王欲晓说有多种可能,有可能是人为有意的排放,也有可能因为生产企业的设备陈旧老化造成的跑、冒、滴、漏等。他认为从企业运营的角度来看,多数企业是不太关注气味儿问题的,而从各地的实际监管来看,政府部门对废水和废渣的监管,也明显要比对废气的监管严得多。
就化工园区与居民区之间保持多大的距离才算安全的问题,王欲晓表示,这实际上存在着安全和环保两个不同的概念。一般而言,安全距离要高于环保距离,环保的距离标准要参考安全距离的标准,“这也要根据不同的生产企业来确定,如果是生产酒精等化工产品,有时候一墙之隔都不是问题,而如果是生产如光气这类的有毒农化产品,最小的安全距离也要在1000米之外。”
王欲晓同时表示,解决化工污染,既不能只靠政府监管,也不能只靠企业自律,“需要双方共同努力找到解决的办法。”
在连云港化工产业园采访的两天里,记者发现园区内正在进行大规模的管网铺设和道路施工,用管委会主任吴爱军的话说,就是正在“紧锣密鼓推进园区河道清淤,加快推进综合管廊建设、集中供热和污水处理厂建设”等施工。即便是这一派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也仍然无法掩盖住乐清谷和勇晨梁等周边村民的不满。
2017年3月2日晚18时左右,在连云港化工产业园区采访两天后,记者驱车280余公里赶到徐州,在出高速收费站缴费降下车窗的那一瞬间,收费员笑着冲我们说完“请出示通行卡”后,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你们身上有股‘化工味儿’。”
去了趟连云港,沾了身“化工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