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随着电视剧《都挺好》的热播,作为取景地之一的明月湾古村开始走进人们的视野。这个在剧中粉墙黛瓦、云水接天的古老村落成为全国游客向往的居所。
明月湾古村位于江苏省苏州市吴中区西山岛上的金庭镇,所属行政村为石公村,是“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相传因春秋时代吴王夫差与美女西施曾在此共赏明月而得名。明月湾现存的古建筑有20余处,其中4处为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9处为苏州市控制保护建筑。
古建筑保护是一项投入大、回报低的工作,如何在有限的投入下最大可能的保护好古建筑是很多地方不得不面临的难题。2021年7月,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联合组成的“记录中国”团队来到苏州西山岛,尝试探索明月湾古村保护与发展背后的经验和教训。
历史的废墟:修复前的明月湾
二十多年前,江苏籍作家高晓声曾数次到明月湾,在他眼中,明月湾虽有高屋大宅、橘树梅林,却仍然被贫穷淹没。他写道,“断垣残壁,一地荒草……游人难以到此,盖亦不忍看此惨状。”
1995年,明月湾还没有修路,村民挣扎生存,古建筑更是处于无人照管的状态。
在当时,明月湾只是历史的废墟。就算在今天,也依然能够清楚地看见这些建筑曾经倒塌的痕迹。修复前的明月湾残存的是没有砖石的街道、松动塌陷的河堤、缺少防护的桥梁,连带着杂草丛生的院落和坍圮斑驳的土墙。
就连祠堂,每个宗族祖祖辈辈最为珍惜的土地,也沦为飞鸟的庭院和杂草的天堂。这座村庄被断壁残垣和葱茏野草包裹着,只看得见缝隙,却看不见光亮。
过去的明月湾的一隅——杂草丛生,路况糟糕。 受访者 供图
彼时,这里没有工厂也没有游人,只有农民抱着世代相传的家业,无声地重复上一年发生过的一切,重复劳动,重复挣扎,也重复贫穷。
古建筑面临的问题比村民的生存更严峻。正如高晓声在《再访明月湾》中提及的:“……主人大都不愿修理,一则工程浩大,二则住着也不如现代房屋舒服,任它倒塌也罢。”
难以维生的村民并不愿意修整这些老旧破败的房屋,他们也没有进行修缮的技术和资本。因时代变迁而失去工作的老人坐在岌岌可危的楼宇之下,与这些砖瓦石块一起无所适从,不知何时就会轰然倒落。
保护整治前的茶楼仅剩断垣残壁 受访者 供图
村镇共管:明月湾的保护与开发
2003年,高晓声去世后的第四年,他所期待的明月湾未来图景开始起绘。
明月湾的独特性决定了一切改变必须建立在深入了解其历史文化的前提下。作为2003年开始参与保护工作的成员,曾任金庭镇古村保护办负责人的邹永明对此深有感触。
与周边其他村落不同,明月湾古村的宗族构成相当复杂,历史上共有黄、秦、邓、吴四个较大的家族在此和睦共生。
另外,明月湾也极具文化底蕴。无数诗词歌赋都曾经涉及这片土地,记录着这里的生活节律和村庄面貌。当地保护和开发的规划,就建立在对明月湾风土人情和历史文化的系统整理之上。
2005年,明月湾古村的保护整治全面推开,一个关于保护整治和旅游开发的小镇故事,就此拉开序幕。
邹永明认为,要讲好这个故事,需要两方面并重:一是加强对古建筑的保护和整治,以吸引游客;二是对现有的服务设施升级提档,引导村民发展旅游。
邹永明接受“记录中国”团队采访。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高文昕 图
对古村落的保护工作实施起来面临着很大的困难。
明月湾的古建筑产权非常复杂,一幢房屋可能有几十个产权人。这种古代防范家族分裂的产权分割措施给当前的古建筑保护工作带来了很多麻烦,需要更多的时间和配套政策去打动居民。
另外,由于这些古宅的土地都属于宅基地,所有权无法交易,官方只能向村民提出为期三十年或更长的租赁诉求,由官方提供资金进行修缮后,再通过经营收回投入资金。
更大的困难在于古建筑本身。一栋古建筑修复的同时,还有太多的建筑亟待抢救。
鉴于此,无论是村级层面,还是乡镇层面,都不可能独立完成古村落保护的任务,村镇两级最终合力,本着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的原则,以先公后私、先易后难的顺序操作,力求给更多古建筑带来新生。
实践证明,这些政策切实地起到了保护古建筑的作用。在保留古建筑文化价值和历史风貌的同时,村民仍然持有房屋的所有权,村庄成为景点对游客开放,村民可以获得经营收入,参与保护工作的积极性有了显著提高。
礼和堂保护整修前后对比图 受访者 供图
另外,政府在2005年对邓家祠堂的重建时,还引入了社会资本参与。同时,当地还与部分旅游公司合作,共同负责明月湾古村的旅游业管理,在促进旅游业提档升级之外,也为部分待业村民提供了工作岗位。
如今,明月湾古村已经成为一个以旅游产业和农业为主的村庄,村民实现了成功脱贫。对于外地游客而言,这是整座西山岛最为知名的景点。
旅游业的发展带动了当地农家乐的集群化扩张。
目前,明月湾以住宿和餐饮为生的农家乐有五到六百家。以这些经营主体为主要成员的明月湾农家乐协会,是当地村民自发参与古村落旅游开发和管理的具体组织。
农家乐为明月湾旅游业提供食宿保障。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高文昕 魏雅雯 图
明月湾农家乐协会在行业管理方面有着不可取代的作用。
一方面,明月湾作为旅游景区,人流量极大,安全管理工作不可有任何疏漏。协会在安全方面落实了相当的措施,规定装修必须符合安全和卫生规范,如农家乐必须使用金属管道连接煤气罐、民宿必须配备有效的烟感和喷淋设施等。
另一方面,协会也拥有自己的党支部,在工作中积极发挥内部党员的带头作用,进行有效的自我管理,并及时发现和解决问题。2020年疫情期间,明月湾当地对密切接触者的隔离工作就是由协会组织进行的。
协会的工作除了行业的自我管理,还包括对开设农家乐的村民进行培训。每年,协会都会进行旅游和服务方面的评比,如厨艺竞赛、农家乐星级评比等,在竞赛中取得好成绩的村民会得到金牌或一个将自己的店面摆在旅游地图上的机会。
邹永明认为,这不仅是推动农家乐行业内部竞争的方式,也能够进一步助推当地旅游餐饮满足顾客不断变化的需求,提供更为优质的服务,“在旅游旺季,村民们也会进行分流,让自家周边的民宿接纳更多的客人,为这座沉寂的古村带来更盛的人气。”
“(村民)相互之间不仅互相竞争,也会抱团发展,尤其是在明月湾附近。”邹永明说,“同行不仅是冤家,也可以做兄弟。”
开发的启示:历史与自然
而今,值得庆幸的是,高晓声1995年重访明月湾时,悲观地提出的“幽绿、宁静的气氛将一扫而光,古朴的明月湾从此永远消失”,并未成为现实。
与任何一座被商业化吞没的古村落不同,明月湾永远保留了那轮被吴王和西施眺望过的明月,永远保有古老的热忱和安宁的气氛。走在明月湾的任何一条街道上,都能够强烈地感觉到,那颗温和却有力的古村灵魂在平静的外表下熊熊燃烧,旺盛如新生。
明月湾的历史文化可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高文昕 图
在保护和发展之外,这座位于江南的村落有着更为诗意的一面。那些看起来质朴沧桑的干部或村民,是这片土地上最好的文人,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书写这个村庄的新生。
明月湾的旅游规划并不是以商业化为导向的,相反,这座村庄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烟火气。因此,这里的旅游项目也大都以融入村民生活的沉浸式游览为主线。
这种沉浸是全方位的。
明月湾信奉“不时不食”,农家乐会根据时令提供不同的菜色,餐桌上应季的果品和水产永远不会缺席。标志性的水产有“太湖三白”——银鱼、白虾、白鱼,以及太湖蟹与螺蛳,果品则包括洞庭红橘、青种枇杷、乌梅种与浪荡子杨梅等。每年春季,明月湾还会出产闻名于世的茶叶碧螺春。
明月湾特产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魏雅雯 图
在此之外,游客也可以选择亲身参与农业生产过程,跟随经验丰富的果农采摘新鲜的果实,亲手炒制茶叶或垂钓游鱼。村民把土特产的销售融入旅游过程本身,使得当地知名的枇杷、杨梅和茶叶能够走向更广大的市场。
“农副产品是不愁销售的。”当地一户农家乐的老板吴健说,“游客来就带走,还可以带动周边的发展。”
除了传统生产方面的体验,每逢节日,明月湾的村民也会带着游客全程参与传统美食的制作过程,如包粽子、做冬至团。“一些外地人尝了之后很感动,说这是爷爷奶奶做的味道。他们会买很多回去。”邹永明说,“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除此之外,明月湾也会针对游客群体进行一些创新推广。一些高端民宿引入了苏州本地的评弹表演,尝试将传统文化与古村风貌相结合,打造独特的氛围体验;也有网红咖啡馆招揽当地的驻唱歌手,致力于发展年轻游客。
明月湾质朴氛围的保持得益于当地对历史文化风貌的保护、对人与自然和谐的坚守。
明月湾网红打卡点——明月湾古码头。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魏雅雯 图
在谈及古建筑的保护问题时,邹永明提到,当地的抢救性保护有严格的验收标准,为的是保存这些建筑的原始风貌。
在政府负责的修缮项目方面,首先就要求要有专业资质的修缮团队,此后还需要经过文物部门的审批和专家的认证。修缮过程中,负责文物保护的巡逻队员和监理公司也会持续跟进,最后还需要联合文物部门验收,并将相关开支交由审计部门进行审计。
在如此严格的程序之下,明月湾古村的风物才得以免于时代的淘汰。为了保持村落的整体面貌,当地政府也要求村民在新建房屋时根据总的建筑特征施工,以使其融入当地粉墙黛瓦的砖石古巷。
修缮后的明月寺仍保留着古风古韵 受访者 供图
回到文化本身,明月湾古村同样保持着一个传统的习惯:盛世修志。
早在1992年,金庭镇的前身西山镇已经有了介绍性的书刊。1994年,邹永明正式参与到修志的工作中来。经过七年的努力,西山镇的镇志得以出版。与此同时,石公村的村志修订也在继续推进,并于2019年正式出版。
“修志是对地方文化的系统收集和整理,也是了解地方的重要档案……否则,一些宝贵资料还留在村民家中,有的(村民)根本意识不到其价值。”邹永明如是说。
记载详尽的村志不仅是对历史的回溯,也为未来提供了修复古村的蓝本。在古建筑的抢救性保护背后,地方志也是对文化的抢救性保护。
相关书籍的出版帮助讲好明月湾故事,记录古村风貌。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高文昕 图
明月湾的繁荣离不开这里的风物和文化,也离不开所有对这片土地怀抱热忱的人。古村保留的两块石碑——明月湾永禁采石碑和明月湾湖滨众家树木归公公议碑,彰显着这个村庄对人与自然和谐的坚守。
永禁采石碑立于清乾隆六年,记载村民联名上书阻止开山采石的史实。明月湾湖滨众家树木归公公议碑立于清嘉庆元年,记载众家族公议,决定将村口林木划为公有、不得采伐一事。村头历经战乱和盗匪而保留下来的古槐,也是这一切的见证。
“西方强调征服自然,而我们中国是天人合一。人适应自然,才能进一步发展。”邹永明说。这座村庄的生态文明意识,或许就体现在村民嘴边那一句古老的祖训“讲和修睦”,这里现在和未来的所有金山银山,也许就根植于眼前的绿水青山。
消夏湾湿地生态缓冲区项目工程正在建设中。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高文昕 图
明月湾称得上是西山众多古村落保护中的奇迹。但是,谈及是否准备将明月湾模式推广到每个村落的问题,邹永明仍然坚持,应该因村制宜。
“每个村不一样,不是所有村都适合旅游业,明月湾体量最小,目前其他村不准备收门票,直接开放。直接开放,游客就来了,可以带动乡村旅游,让百姓得利。”邹永明称。
在金庭镇,所有的村落开发都遵循着一个原则:为百姓创造实惠。毕竟,无论是烟火气息还是商业价值,村庄的根本在于村民。
保护的困境:资金、意识与技术
在取得一定发展成绩的同时,明月湾发展并非没有困难。
农业并不是一个年轻的产业,在明月湾尤其如此。在石公村党总支书记戚建锋看来,当下这个村落的农民仍然面临着老龄化的严峻现实。果农、茶农大多是老人,愿意回到明月湾的年轻人并不多。
“整个产业年龄偏大,主力军在六十五岁以上。像采枇杷、杨梅的,经常有人从树上摔下来受伤或者死亡。年轻人也不想干,很辛苦。”戚建锋说,“农村最好的时间已经过了。”
留在明月湾的村民老龄化严重。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魏雅雯 图
与此同时,在古建筑保护方面,明月湾古村面对的未来也并不是一帆风顺。首要的问题就在于资金。村中古宅的修缮大部分仍然依赖财政资金,当下政府所能够提供的支持相比古建筑修缮的庞大工程,也显得力不从心。
目前,古村的修缮计划是十四座古建筑,即将启动一些相对大规模、修复困难的工程,但这些工程仍然不足以覆盖所有需要抢救性保护的建筑。这些老旧破败的建筑,仍在等待更多的支持。
此外,旅游业的膨胀也为当地的基础设施建设带来了压力。“最近游客多了之后,压力很大,交通上是人满为患,游客停车很困难。”邹永明说,“民宿发展之后,电力供应也很难,去年就有一个高压电缆炸了,(旅游)高峰期一个民宿的功率比一个村都大。”
伴随压力而来的是高昂的电力扩容成本和其他建设资金紧缺,如何更新基础设施、促进旅游业进一步繁荣也是令当地政府头疼的问题。
旅游业膨胀后村民们加强了对果树采摘的管控。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魏雅雯 图
除了资金,如何普及保护意识也是古建筑保护工作的重要问题。作为古建筑保护工作的长期参与者,邹永明见证了村民的古建筑保护意识逐步提高的过程。“(现在)相比于二十年前好了很多,但是在修一些老房子时产生的直接利益冲突还很难解决。”
对村民而言,老宅并没有实际的经济价值,甚至这些建筑需要的长期修缮还会成为负担,这与二十余年前的普遍担忧并无二致。在实际保护工作中,村民古建筑保护意识的培养和普及,仍然任重而道远。
最后,与保护关系最为密切的是技术问题。古建筑,尤其是尚有村民居住的古宅,大都与现代化的生活设施格格不入。很多建筑表面古色古香,实际居住体验却并不好,一些建筑漏水、漏风,如何从技术上兼顾居住体验和建筑保护仍有待深入探讨。
明月湾的建筑物大多数是黑瓦白墙的老宅。 魏雅雯 图
目前,明月湾当地正在进行规划层面的尝试,力求在建设上既能够保护传统民居风貌,又能够改善村民居住条件。
尽管困难重重,明月湾的古村保护与开发工作仍在继续。在2021年,这座拥有漫长历史的村落已经换骨新生。
回望1995年高晓声所喟叹的那个破败村庄和设想的悲哀未来,如今的明月湾显然走在更加繁荣的道路上。以邹永明、戚建锋为代表的政府人员和以农家乐协会为中心团结起来的村民正在开拓属于这片土地的独有未来——在那里,每一栋建筑都拥有不老的根系,每一方田地、每一株树苗都能生长出金子和歌谣。
如果,更多的目光能够投向这个村庄,或许这个未来也并不遥远。正如站在明月湾的古老码头,太湖似乎无边无垠,但真正泛舟其上,所有的湖水都只在脚下,只有亘古的明月于此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