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小云近影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苏报记者 朱执竞
苏州评弹被誉为“中国最美的声音”,上海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唐力行认为它是观察江南社会的窗口,与江南社会不可分割、互相影响,若缺失了评弹的元素,人们心中的江南将不复存在。这一有着400余年历史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传统与时尚融合的典范,盛小云无疑是重要引领者。上周,她在《师说》的舞台上带来了“中国最美声音的时代回响”主题分享,在细腻的演绎中带领观众徜徉于评弹的旖旎世界,感受这门传统艺术蕴含的丰富情感和深远意境。
盛小云出身于评弹之家,经历过艰难挫折,在四十多年从艺生涯中,勤奋与坚持让她收获了成功。“苏州评弹艺术让我魂牵梦绕、如痴如醉,我的生命中感恩有它,让我的人生道路丰富多姿、色彩斑斓。”同时,盛小云也时刻感念着观众,观众的认可和支持,让她与评弹成就彼此。
近年来,盛小云更多地关注起评弹艺术的传承、发展、创新,并作了许多跨界尝试。与痛仰乐队合作《重临西湖》,上架一周点击量就突破千万;苏州评弹混搭陕北说书的节目《看今朝》登上央视元宵晚会;在综艺节目《诗画中国》里,与流行歌手郁可唯合作《秋兴八景》……盛小云热情地拥抱各种艺术门类,将传统古韵与时代新韵创新交融,她时常会想起陈云说过的话:评弹要“就青年”。
如今,荣誉等身的盛小云依旧不遗余力地投身于演出和创作之中,她将创新的评弹艺术奉献给年轻观众,这些年轻观众都是循着苏州评弹的美而来,盛小云以及她的弟子、新一代评弹人又将循着他们的脚步而去。
生而为评弹,扎根在书台
苏州日报:你是苏州人,出身于评弹之家,请你谈谈是如何继承父母“衣钵”开启评弹艺术生涯的。
盛小云:我的父亲是上海青浦人,母亲是浙江平湖人,他们都是苏州评弹演员。我自己出生于苏州,但小时候并不知道有评弹这门艺术。十个月大时我随父母下放苏北盐城,说着一口苏北方言。而我从小就有当演员的梦想,5岁时成了村里文艺宣传队的小演员。广播里放样板戏,我一听就会,耳音准,记性强,乐感和嗓音条件都很好,母亲发现我在音乐上的天赋,觉得我是学艺术的料,最终在四个女儿中选择我来培养。
苏州日报:回到苏州后,你先跟着父母“跑码头”,此后考入评弹学校进行系统学习和训练,这些经历对你的艺术生涯有什么影响?
盛小云:“跑码头”是一种最质朴的演出形式,我在小学后期每逢寒暑假都会跟着父母去听书,渐渐喜欢上了这门艺术。上初中后,我就正式休学三个月,跟着父母学习评弹表演。当时,评弹市场非常兴旺,而考评校是进入评弹团的唯一途径,因此评弹学校的生源十分充足,我们那届从一万多名考生中录取二十四人,竞争特别激烈。第一次考试我名落孙山,之后我暗下决心,勤学苦练,补习文化,两年后终于如愿以偿,考取苏州评弹学校时我已经会唱会演会说书了。
人生道路上受一点这样的挫折,那是一笔宝贵财富,进入评校后我非常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人说冬练三九,冬天弹琵琶手经常会冻僵,要克服这一点就必须下苦功夫。为了让自己适应,我就把手浸入冰水冻僵了再练弹奏,练得手热了再浸入冰水里,反复如此,才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应该说,有了书台上的实践、磨练与积累,进了学校,老师教授的知识和理论才更容易接受,效果更好,这就是“实践出真知”。通过评校三年的系统学习,我纠正了一些艺病,使我的基础打得更加扎实。艺术之路没有捷径可走,辛勤的付出才会有丰硕的收获。
苏州日报:你的母亲是你的艺术启蒙老师,从评校毕业后你又和父亲拼档演出,从他们老一辈评弹演员身上你学到了哪些可贵的品质?
盛小云:我的爸爸是一位慈父,平时话不多,胆很小,一次经历让我对父亲刮目相看。有次我们去常州演出长篇,其间住在书场边的宿舍。回来后父亲跟我说,一天夜里有条大蛇掉在他额头上,平日里连狗都害怕的父亲居然从容不迫地与蛇对峙了十几分钟后,看着它从地板上游走,听得我毛骨悚然,十分后怕,埋怨父亲当时为什么不和我说。父亲说:告诉了你,你肯定闹着回家,长篇演出任务就无法完成了。我顿时觉得父亲的形象好伟大哦,他诠释了演员的天职——“戏比天大”。后来我在上海演出长篇,发着高烧还依旧坚持,中途晕过去,醒来重新登台,不能辜负观众,这是演员的职业操守。
母亲对我非常严格,她是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我身上。我初学评弹时,母亲就动用了当时家里的几乎全部积蓄360元钱为我买了台索尼收录音机以及蒋月泉、朱慧珍等名家的磁带,让我跟着“录老师”学,并且要求我多听多看,好的要学习,不好的要当一面“镜子”,需要认真辨别和仔细揣摩,这一点令我受益终生。现在我要求青年演员首先要具备艺术鉴赏能力,打实基础,打开眼界,博采众长,努力创新。
苏州日报:你连续参加过四次中国文联全国代表大会,感触最深的是哪一次?
盛小云:在第十次全国文代会上,我作为中国文联主席团委员第一次坐在人民大会堂的主席台上,习近平总书记发表重要讲话时,我看着总书记的背影心潮澎湃,无比惶恐又无比自豪。我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评弹演员,何德何能受此殊荣,因为我是代表苏州、代表评弹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我要感恩家乡这片热土催生滋养了苏州评弹艺术。
就在这次文代会的“百花迎春”晚会上,70分钟的节目里,众多艺术门类同台亮相,曲艺联唱“岁寒三友”(京韵大鼓、苏州评弹、河南坠子)占有3分钟时长,每个曲种有1分钟的展示时间。演出结束后,习近平总书记和时任中国文联主席孙家正上台与我们握手,嘉宾们纷纷夸奖苏州评弹好听,让我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
苏州日报:如今你在评弹领域已经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与此同时又兼任了很多社会工作职务,想必特别忙碌,但你依然坚持在舞台上演出长篇,你是如何处理好这些关系的?
盛小云:我始终认为自己首先是一名评弹演员,不能离开书台,所取得的一系列荣誉都是因为我从事评弹表演艺术,我是代表评弹界担任那些社会兼职的,是一份荣誉也是一份责任,可以为评弹和曲艺、为文化和教育的发展建言献策。
另外对我而言,观众是不分层次的。艺术源于生活,我的不少题材都有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影子,他们给了我很多灵感。当年“跑码头”的艰辛我永远忘不了,长篇演出虽然很累,收入也不高,但听众的掌声是我最好的享受,看到他们满腔热情,我感觉再多的付出也值得。
让“最美的声音”传遍两岸
苏州日报:苏州评弹被誉为“中国最美的声音”,你1998年就曾将这声音带到祖国的宝岛台湾,那次宝岛之行有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故事?
盛小云:苏州评弹第一次走进宝岛台湾,很多观众根本不知道评弹是什么,我们先走进了二十多所学校宣讲普及。记得第一次演出是在台北社教馆,只有三位演员,彭本乐先生作讲解,两个半小时的演出过后掌声经久不息,观众在台下激动地喊着“安可!安可!”(意为“再来一个”)。有一位85岁的老奶奶是苏州人,由孙女带着来看演出,只见她上台来饱含热泪,握着我的手用纯正的苏州话说:“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够在台北听到家乡的评弹,我太开心了,谢谢你们!”这幕情景我至今难以忘怀,这样的文化交流太值得了。
苏州日报:通过那次台湾之行,你对自己、对评弹又有哪些新的认识?
盛小云:记得那次我穿了一件十分显眼的大花旗袍。邀请我们赴台的经纪人,也是资深文化人的贾馨园小姐直言不讳地说,那件旗袍不好看,俗艳。然后替我借了三件雅致的旗袍。她说如果你是位歌唱演员,那么穿原先的旗袍很靓丽,但你从事的是苏州评弹这门有400多年历史的古老艺术,你的服装和你所表演的艺术风格要融为一体。舞美设计上,在我身后的是一面价值两百万台币的古董屏风,桌椅也都是古董桌椅,因此穿的服装应该和评弹艺术以及整个舞台的风格相吻合,这是她教给我的理念。
观众也是我最好的老师,台湾观众的眼光特别挑剔。一次演出结束,一位朋友打电话来先是赞美一番,说我的服装很好看,走出来飘飘欲仙,但我坐下来时踢了一下踏脚,其实那是因为事先摆的位置不合适,脚搭上去够不着,由于我说一回书时间很长,如果忍着不去动很有可能会影响演出质量,所以要把它踢踢正。那位朋友说如果一定要动的话也应该欠身用很美的姿态去拨弄一下。
苏州日报:也就是说,在走出大幕被观众看到的瞬间,观众就已经在欣赏了,演员就要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盛小云:不错,苏州评弹作为曲艺,和戏曲有所不同。戏曲有导演、服装、化妆、乐队、作曲等,评弹则没有。我们在舞台上的举手投足,穿什么服装,梳什么发型,用什么饰品,都需要自己精心设计和准备。以前在苏州,评弹演出的宣传只有书场外张贴的一张告示。经过赴台交流演出,我学到了很多:演出前的新闻发布会、灯光舞美的设计理念、宣传照片的拍摄、策划、包装、字幕的配备等,后来我都运用到了我们的演出中,有了这些辅助让苏州评弹能够走得更远。
苏州日报:前不久,你时隔14年再次走进上海乡音书苑,和两位学生在两个月里完成《啼笑因缘》的演出,一票难求。长篇演出十分辛苦,你为什么一直坚持到现在?
盛小云:2014年开始,我就对长篇弹词《啼笑因缘》进行修改创作,《娜事Xin说》是其中一个分支和亮点。你要有新的东西给观众,如果总是停止不前,时间长了,观众就会对你失去兴趣。而长篇开场只靠实力,名气、光环都不再重要,即便一开始受到欢迎,如果没有长力,观众是不讲情面的,当然如果说得好,观众也是多情的。
上海乡音书苑一般是两小时两档演出,为了用足两个月时间,我们向上海评弹团高博文团长申请连演,这个压力是非常大的,尤其是我们三人一边排练一边演出,对我的体力也是很大的挑战,常常下了舞台感觉自己坐都坐不住。所以能挺下来我也十分感谢我的两位学生谢岚、陆佳麒,他们能够静下心来全力以赴演好长篇,而没有选择直播赚快钱,这难能可贵。
苏州日报:以前你都是做下手或放单档,在长篇中做上手是第一回,有什么不同感受,对两位学生有什么评价?
盛小云:对我的挑战在于我必须掌控全局,不仅要完成好自己上手的职责,还要把两位徒弟表演的部分安排好,一个字、一句腔、一个眼神、一个手面,都要排得丝丝入扣,细致讲究,书台上才能有较好的呈现。比如《家树访关》一回,我们花了很长时间磨合。谢岚在起关秀姑一角时,怎么展现江湖少女的高超技艺和飒爽英姿,陆佳麒应该如何表现出樊家树看见关秀姑身手时的内心惊讶,以及聆听关大叔诉说身世时应该怎么接口,这回书需要解决的问题有很多。谢岚此前已经放了一年多的单档,对《啼笑因缘》有了大致了解,而陆佳麒进入晚、上手迟,对于书情、角色、说法都比较陌生,我在人物的塑造、说法的变化、唱腔的设计等方面为他提供指导,帮他捋清书情,引导他去找到说每个角色的方法,谢岚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陪他排练,最终让这一段书在台上精彩呈现。
最可喜的是,两位年轻人一遍比一遍说得好,每场都有进步。谢岚抱起琵琶唱《旧货摊》,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我坐在一边终于松了一口气,想起了三十年前和我的老师蒋云仙先生首次进乡音书苑,现在我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当时她对我说,听我唱比她自己唱还要紧张,这就是师徒连心。
传统艺术生命力在于创新
苏州日报:你们师徒三人首次合作《啼笑因缘》这部书,就书的内容以及你两位学生的表现而言有什么亮点?
盛小云:比如《逼唱堂会》中“捉烟灯”一段,刘德柱因为沈凤喜退回礼物而派兵捉拿凤喜的叔叔沈三弦,沈三弦烟瘾太大,双手虽被反绑,但口中仍旧叼着香烟,洋车颠簸,烟灰掉落长衫下摆,卫兵故意为难泼水浇灭,弄得沈三弦狼狈不堪。这段书是我在太先生姚荫梅的本子里看见的,书情很有趣,但需要由合适的演员来说,我想让陆佳麒试一试,他也非常喜欢这回书,便一改往日斯文形象,将一段谑笑科诨说得令人忍俊不禁。
对于起小角色,谢岚也有自己的方法。《逼唱堂会》一回,她要起去沈家找凤喜唱堂会的两个卫兵角色,脚本中的这两个卫兵是麻脸形象,不够生动,排书时我想起先生蒋云仙说这段时将两个卫兵塑造成了分别向左、右歪嘴的形象,谢岚一试,大歪、小歪一对卫兵果然活灵活现。把这类角色交给谢岚,她可以超常发挥。
苏州日报:这些改编反响怎样,你觉得两位学生对这部经典的传承和创新把握如何?
盛小云:每次看他们排书我都会笑,从现场观众反应来看,效果也都很不错。为了增加趣味性,陆佳麒和谢岚还为《逼唱堂会》这回书设计了不少噱头,例如在堂会开始前,本来只出鼓手敲“穷、穷、穷得来嗒嗒滴”的鼓点,他们感觉太过平淡,想了很多办法,最后用民国时期的三军军歌作为前奏,以一段“歪喇叭”引出鼓点,效果好很多。还有副官跟前来唱堂会的姑娘们对花名一段,他们加进一位唱《旧货摊》的姑娘叫谢岚,这位姑娘申请先唱,因为还要赶去乡音书苑说书;还有刘德柱说“你们三天之内交不出沈凤喜,别说师长升军长,评弹团团长都别想”等等,这些二度创作为原脚本增色不少。
值得一提的是,《逼唱堂会》这回书中还有一档张调唱篇,陆佳麒之前从没唱过张调,这次下了功夫努力学习,迎难而上,攻克自身薄弱环节;谢岚也通过为张调唱篇伴奏进一步锻炼了琵琶技艺。现在青年人会唱的很多,会说的太少。这一回陆佳麒和谢岚是真正在说书而不是在背书,每个包袱都有效果,每个角色都起得非常鲜活,出乎意料地好。更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他们渐渐走出了学习模仿的阶段,已经能够独立地进行一些二度创作,尤其是能自己动脑筋想噱头,这是很不容易的。
苏州日报:除了《娜事Xin说》外,你还写了一部中篇《永远的怀念》,为什么会想要创作这样一部作品?
盛小云:就创作而言,这部中篇是我的处女作,写了三个月。“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的事迹感动了我,让我有一种创作的冲动,我下决心用苏州评弹的方式,把这个感人的故事介绍给更多人。这部作品的最后当郭永怀牺牲时,他的爱人李佩在窗口整整站立五个小时,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泪,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读懂了她,那是大悲无泪,她是在望着天空与自己的丈夫对话。我每次排练演到李佩等待丈夫回来,听到噩耗时眼泪都会止不住地往下掉。我也想过放弃,如果一直泣不成声的话可能就演不了了,只能拜托其他演员来演,后来在一次次的克服下终于演下来了,心里很难受又要控制住,说得让观众掉眼泪,自己的眼泪只能在眼眶里转而不能掉下来,这也很考验功力。
苏州日报:你在自编自演的过程中,还曾把曹禺先生的名著《雷雨》搬上书台,并得到众多专业人士的肯定,在这过程中有什么难忘经历?
盛小云:这是我们苏州市评弹团的一部精品力作,获得了不少重要奖项,其中甘苦我也自知。我们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在整个江浙沪地区聘请创作团队,以朱栋霖老师为文学顾问,徐檬丹老师指导,吴新伯、徐惠新、胡蕾蕾、傅菊蓉等共同改编。在创作过程中,我们几经挫折,八易其稿,很多同行朋友一开始都不看好这部作品,因为《雷雨》是悲剧而大家希望得到快乐和愉悦,他们善意地提醒我不要吃力不讨好。当时苏州市评弹团的创作经费很宝贵,我不想去动用,也担心一旦失败心里有愧,于是请朋友赞助。在创作的过程中遇到坎坷时,我也一度后悔碰这个经典题材,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又创作了《雷雨》中三年前繁漪和周萍坠入不伦之恋的故事,那是原著和话剧里都没有的,但这一细节的增加又是合情合理的,所以我们的创作和原著的关系是它繁我简,它简我繁。我认为在这方面我们要跟随时代的步伐,值得高兴的是,通过我们的创演,让许多青年观众喜欢上了评弹。
我们这部《雷雨》走进了近百所高校去宣传、演出,两个小时时长,每次都在欢呼声中结束,这令我很欣喜。我们稍稍作了一些努力,就受到青年观众如此青睐,这说明传统艺术不是没有未来的。
人物介绍
盛小云,1969年生于苏州,苏州评弹演员,一级演员,第十一、十二、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中央委员,中国文联主席团委员,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文联副主席,江苏省曲艺家协会主席,苏州市评弹团名誉团长,苏州评弹学校副校长,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曾获中国曲艺牡丹奖表演奖、文华新节目奖、江苏省文华表演奖、苏州市杰出人才奖、江苏省紫金文化奖章以及新中国曲艺60年优秀中青年曲艺家、全国德艺双馨中青年文艺工作者等奖项和称号。入选江苏省“333工程”第二梯队、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