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落天归东海,万里风流入戏中。
滋养了大半个中国的长江,也承载着戏曲的半边天下。它连接江南、湖广、巴蜀等经济繁盛、文化灿烂之地,为戏曲构筑广阔舞台。自南戏诞生八百年来,长江流域孕育数百剧种与声腔,四大声腔多在此繁衍生息。清代鼎盛时,全国戏曲半数在此繁盛。至今,现存300多个戏曲剧种超一半仍活跃在这片水土。
对话嘉宾:
沈铁梅 川剧表演艺术家、梅花大奖得主
韩再芬 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二度梅得主
柯 军 昆曲表演艺术家、梅花奖得主
蒋良善:戏剧戏曲编剧、戏曲评论家、南昌大学赣剧文化艺术研究中心顾问
欧阳亮: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库专家,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教授
许莉莉:戏剧戏曲学者、昆曲学者、南京大学文学院戏剧影视艺术系副教授
张明明:词曲学、戏剧史学学者、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汪 芒:昆曲研究者、词曲学学者、扬州市青年昆曲协会理事
满江歌戏【胜如花】
长江文化观察团:长江是戏曲最早的诞生地域,也是各种声腔杂交融合创新的活动舞台,还是戏曲向沿海传播形成南方诸种地方戏的源头。长江流域众多声腔是如何交融流变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剧种?
江苏中秋戏曲晚会现场
欧阳亮:湖北地处长江中游,自古以来歌舞戏剧活动繁盛。湖北对近代中国戏曲的最大贡献是创生了皮黄腔。西皮、二黄两种声腔的合奏最早是在汉调中实现的。清中叶,汉调艺人搭徽班进京,将皮黄腔带到北京,为京剧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汉调皮黄沿长江及其支流传播,还衍生、影响了湘剧、祁剧、川剧、桂剧、滇剧、粤剧、徽剧、邕剧等大批皮黄腔剧种。今天,皮黄腔几乎遍布全国各地,至少有30多个剧种以皮黄腔(或称南北路)作为剧种的主要或次要声腔。
今天,湖北活跃着皮黄、大筒、高腔、打锣腔系近30个剧种,其中汉剧、楚剧、黄梅戏、花鼓戏在全国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蒋良善:宋元南戏传入江西后与当地方言土语和民间音乐相结合,在当时的广信府弋阳县一带形成了中国戏曲历史上著名的四大声腔之一弋阳腔,而赣剧正是从弋阳腔发端。
弋阳腔,属于高腔,特别善于与各地的方言土语相结合,易于传唱,明清时传遍大半个中国。弋阳腔向北到了乐平就形成了乐平腔,到安徽就形成了青阳腔,扩散到湖北形成了清戏,来到四川又融入了川剧高腔,在湖南则融入了湘剧高腔,全国大约有13个省市有弋阳腔的传播足迹,有40多个剧种受到过弋阳腔的影响。赣剧在弋阳腔之外,吸收了西皮、二黄,还有北方过来的梆子腔,江南来的民间草昆,形成了一个多声腔剧种。
江苏中秋戏曲晚会现场
张明明:安徽明代便孕育了与昆曲齐名的青阳腔,共誉“时调青昆”,成为安徽首代声腔剧种。青阳腔在明清两代影响极其广大,以池州府和安庆府为中心,往东入徽州,从新安江水系传入浙江金华、绍兴地区,往南从长江和鄱阳湖水系进入江西九江、抚州、南昌、吉安等地,往西则逆长江而上进入湖北东部的黄州以及汉水两岸的荆门地区,往北则自长江入运河流入扬州和山东运河沿线直至北京,连山西在1949年后还残存有青阳腔本地化剧种。
与此同时,西秦腔自西北而来,形成枞阳腔(安庆梆子)。西秦腔其他分支则在湖北形成西皮调,在江西、湖北等地形成二黄调,二者汇聚安庆,催生安庆二簧。安庆梆子与二簧随徽商传入江苏、浙江、江西,融合为清代中后期声名显赫的徽戏。
江苏中秋戏曲晚会现场
许莉莉:昆曲明清时期又称昆山腔、昆腔。其发源地江苏昆山,在明代也是一个繁华忙碌的码头。起初,昆山腔仅为吴中地区清唱界的流行声腔,大批曲师,乃至一些文人,对南曲进行研磨提升,吸纳北曲。其中,元末明初的文人顾坚、明代嘉靖间曲师魏良辅,都相传有“昆腔之祖”之名。后来,梁辰鱼、张凤翼等文人曲家的加入,推动了昆山腔在戏曲舞台上的影响力,引领了专为昆山腔创作剧本的风潮,掀起了文人传奇高峰。
昆山腔演员和戏班,随着商宦活动轨迹,远播四方。万历年间,已有它到达广东的记载。明万历间至明末,昆山腔在北方地区的活动,除了北京外,还有天津、河北、山西;往西南,进入湖南、四川、贵州。清代,江西、辽宁、内蒙古、宁夏、甘肃、新疆等地区都有了昆曲演出。昆曲进入各地后,自然而然与当地声腔、戏班特色结合,形成剧目、声腔、表演设计等稍异于苏州一带的昆曲表演。
“戏窝”处处【普天乐】
长江文化观察团:自古以来,水路即商路,也是戏路。长江流域不少地方成为演出繁盛的“码头”,极易孕育新的声腔剧种,俗称“戏窝子”。长江流域都有哪些著名的“戏窝子”呢?
施夏明主演《南柯梦》
单雯主演《南柯梦》
汪芒:个人认为“戏码头”“戏窝子”细究起来有差别。“戏窝子”是指在这个地方常有新的声腔诞生或交融现象,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和欣赏传统,而“戏码头”则偏向于戏曲演出的广泛传播,是各种声腔剧种竞争技艺的“擂台”。比如,江苏的扬州地区是一个“戏码头”。而苏州昆山既诞生了昆腔,又孕育了近代江南诸多地方戏源头的滩簧腔,是名副其实的“戏窝子”。
入清以后,扬州成为“诸腔杂凑之地”。职业昆班也以扬州为鼎盛,至今扬州留有苏唱街之名。
四大徽班从扬州北上进京,徽汉两派合流,逐渐在京城落地生根,形成以皮黄腔为主的京剧。当昆腔、徽戏在扬州城走向没落之时,本地民间香火戏和花鼓戏却获得绽放,后来两戏合并,扬剧诞生。
戏曲人物。施夏明摄
蒋良善:江西赣东北是典型的“戏窝子”。当地拥有成百上千座现存完好的古戏台和仿古戏台,年代最久的有明宣德弋阳县的古祠堂戏台。江西景德镇乐平市,更被誉为“中国古戏台的博物馆”。这里百年以上的古戏台就有140多座,后来逐步建造仿古戏台,现在接近500座戏台,可谓村村有戏台,人人爱看戏,当地人更是有“三天不看戏,肚子就胀气”的说法。如果外请剧团来当地演出,最少连演四天,多的可以连演半个月,每天从早到晚,一天起码三场戏,且剧团都是老百姓自己花钱请来的。另外,这里的戏班子也多,据不完全统计,目前仍有100多个民间“串堂班子”活跃其间。
张明明:怀宁怀腔、望江龙腔、桐城歌、枞阳腔、潜山弹腔、岳西高腔、宿松文南词……安庆地区戏曲品种繁多,曲艺系统完备,在明清两代就是“戏窝子”。所以湖北省黄梅县采茶调传入安庆地区后,迅速吸取当地的戏曲文化养分,形成新剧种黄梅戏。黄梅戏的传统剧目系统有直接来自打锣腔系花鼓采茶戏的,也有部分来自青阳腔的传奇老戏,还有部分是从弹词曲艺艺术吸收而来。无论青阳腔,还是徽戏的前身安庆梆子和安庆二簧也都是以安庆及周边府县地区为演艺基地,随着徽商戏班走出去,影响遍及全国。由此可见,安庆是个地道的“戏窝子”。
欧阳亮:长江与汉水交汇处的汉口,自清代以来,就是有名的“戏窝子”。明成化年间,汉水改道,汉口镇兴起。由于有“居天下中”、水路发达的地理优势,汉口在全国的商业地位逐渐凸显。清代《汉口丛谈》《汉口竹枝词》等文人笔记详细记载了嘉道时汉口“戏码头”商帮会馆林立,歌乐戏剧炽盛的场景。由于戏曲繁盛,清中叶汉口及各地书肆刊刻了大批楚曲(汉剧前身)剧本,目前已发现30种以上。1861年汉口开埠,汉口由五方杂处的传统市镇逐渐向华洋并立的现代都市“转型”,戏曲演出市场繁荣,各地名票纷纷来汉口搭班。民国以后,梅兰芳、余叔岩等京剧名伶也频繁到汉口献艺,赞誉汉口是与北京、上海、天津齐名的“戏码头”。
守根铸魂【步步高】
长江文化观察团:长江流域的戏曲声腔至今依然十分活跃。面对新时代,传统戏曲艺术该如何与时俱进、求新求变,在做好传承的同时,讲好当下的“中国故事”?
沈铁梅主演《江姐》
沈铁梅:2000年前后,川剧因《金子》《巴山秀才》等一批优秀新编戏的兴起而风靡一时。重庆市川剧院作为川剧领军院团,始终坚持传承与创新并重,积极探索现代戏戏曲化这一课题。
戏曲源于农耕时代,传统手法难以直接展现现代生活,如何在现代戏中呈现传统功法,是一大挑战。我的三部曲对此做出成功实践,其中新编戏《金子》改编自曹禺《原野》,入选首届“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囊括了中国舞台艺术所有大奖,被誉为“中国戏曲现代戏新的里程碑”,而《江姐》是专家和观众公认的新时期演绎英雄人物的典范,我从女性成长角度塑造江姐,而非脸谱化英雄,注重其性别之美与时代感。
人才培养是戏曲传承的关键。刚结束的第六届川剧艺术节上年轻演员大放异彩。剧院的周周演,培养了大量青年观众。作为川剧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院团长、中国剧协副主席等多重身份,我肩负重任。早在2012年,我便带着川剧登上纽约林肯艺术中心舞台,但我坚守文化自信,不为迎合而跨界,只为传播艺术。
韩再芬主演《女驸马》
韩再芬:艺术需反映、解读并引领时代,戏曲亦不例外。黄梅戏等地方戏曲,接地气、有烟火气,亲民而富有活力,更需与时俱进,创新发展。我早年便尝试以黄梅戏演绎当代故事,表达时代思考,我凭借《徽州女人》《徽州往事》两获梅花奖,深受观众喜爱,证明了戏曲创新的活力。
2005年,我接任安徽再芬黄梅艺术剧院院长,从艺术家转型为管理者,肩负演出与经营双重压力。我认为,文化需滋养,需顺应自身土壤慢慢成长,戏曲亦如此。安庆,作为黄梅戏的根,虽曾辉煌,现却稍显没落,但这正为文化发展提供了契机。我坚守安庆40余年,从未离开,因这里滋养着黄梅戏的根。我们应学习非遗工匠精神,以匠人心态雕琢艺术。
最近,有些来过安庆的青年人对我说,觉得安庆这座城市有它自己的精神文化,就是黄梅戏。我想,多年坚守终于等来了此刻。
柯军主演《邯郸记 云阳法场》 郭峰 摄
柯军: “百戏之师”昆曲,其文学与艺术的融合堪称典范。如何让非遗昆曲与当代对话,我从未停止实践。我们深入挖掘传统剧目,在保存中华传统美学精神的同时,赋予其当代审美,这叫“老戏新演”;对于新戏,我们坚守传统规矩,以“经典再造”的理念进行创作,这叫“新戏老演”。当下的创新理应多元,艺术内容和品质需要创新,传播方式也要创新。每位戏曲工作者都要往外走、往下沉,积极与观众交流互动,让年轻人走进剧场、靠近戏曲,成为忠实观众。如此,戏曲才能充满希望。
我们还以包容开放的心态举办各类活动,如紫金京昆艺术群英会、建设长江演艺联盟平台、昆山“百戏盛典”等,为全国348个戏曲剧种院团搭建展示交流平台。5年来,“百戏盛典”现场观众近14万人,网络直播观众累计3亿人次,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戏曲盛宴。长江文化在突破地域限制的广泛交流中,不断繁荣发展。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迸发出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
昆曲美学与各类其他艺术相加,出圈传播。图为创意影像《惊梦》,施夏明 饰 柳梦梅,单雯 饰 杜丽娘。 冯方宇 摄
记者手记:看见戏曲的当代样貌
采写长江流域戏曲文化时,记者一边向历史深处溯源,一边感受着身边各种戏曲演出“神仙打架”的鲜活热闹,不禁感喟,这不就是戏曲生生不息的当代样貌么!
戏曲,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当之无愧的国之瑰宝。它曾经落寞,迄今也难说所有剧种都过得很好,但毋庸置疑的是,古老戏曲与时代的融合活力四射,探索有之,经验有之,新剧有之,人才有之。可以说,在中华审美的鲜明底色上,戏曲人与观众共同描画出了戏曲的当代样貌。
这样貌是古老而青春的。“这一届”戏曲观众普遍年轻,充满文化自信,对自己钟爱的艺术不吝“买单”、不惜跨城。于是我们不难看到,名角好剧的演出现场,黑发年轻人追白发老艺人的盛况。
这样貌是独特又“破圈”的。社交媒体时代,越是小众细分的,越有精准圈层;越是独特的,越容易出圈。媒介日新月异,主要由年轻人控制着流量方向,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打开传统,创建国风二次元世界,造就陈丽君、李云霄这样的戏曲明星大IP……
这样貌是守正又创新的。“这一届”观众文化水平高,对艺术是挑剔的,审美是讲究的。他们追捧的古老艺术必须纯粹、原真,不能山寨,无需讨好。传统戏价值观落后,社交媒体上马上就会有“小作文”;新编戏曲牌适用不当,有可能秒上热搜。年轻人对创新有多包容,对守正就有多维护。
幸甚斯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任重道远。关汉卿《单刀会》中唱道:大江东去浪千叠。长江有戏,中国有戏,“盛世有元音”。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高利平 王晓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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