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父亲的巴掌落在脸上时,15岁的汤小甜感到天旋地转,伴随着父亲愤怒的责骂声,她耳朵嗡嗡作响。
2009年夏天,为了每年一万多元的大学学费,母亲刘畅用一张硬座车票,把她送上了河南老家开往深圳的火车。独自颠簸摇晃30多个小时后,在深圳的三叔家里,多年未曾谋面的父亲汤某涛,劈手就甩了她一记耳光。
暴怒的种子早已埋下。
汤小甜12岁时考入县重点高中,刘畅一度希望女儿能够进入中科大少年班,为此,在分科时要求她选择理科。然而,逐渐跟不上理科班脚步的汤小甜,最终只考取了一所民办三本院校。
对于这个结果,汤某涛很不满意。他认为汤小甜应该去复读,争取进一所免收学费的重点师范大学。但刘畅坚决不许,对这个“穷怕了”的女人来说,未来,女儿能在19岁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是她“熬出头”的曙光。
钱,是这个破碎家庭经年来的主题,而汤小甜,一直夹在父母毫无转圜的交锋之下。
1998年,已在深圳打拼数年的汤某涛,与身在老家的妻子刘畅诉讼离婚,法院判决汤某涛每月应付150元抚养费。但据刘畅回忆,汤某涛从未履约,“四五年间,总共也就收到过300块。”
“那时我还有工作,每月也有二三百块。”她知道汤某涛嫌小学毕业的自己文化水平低,再加上一个人照管不过来,她选择把4岁的汤小甜送进小学。两年后刘畅病退,退休金每月580元,“但要几个月才发一次,有时候还要借钱。”
彼时的汤小甜搞不懂,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不能像别人的家长那样,每天出去工作。她曾在作文里写道,“我的妈妈是30岁的悠闲中年妇女”,母亲看到后勃然大怒,“你是怎么觉得我悠闲的?我明明这么难受。”
在汤小甜的记忆里,父亲是突然出现的。2003年夏天,他骑着自行车,后座放着娃哈哈,跟着母女二人的自行车一直走。
这是刘畅强烈要求下的结果——这一年,9岁的汤小甜考入了县重点初中重点班,书本费、杂费一学期涨到600多元,刘畅辗转联系前夫,向他讨要抚养费,“我不想让他把责任推给我一个人。”
刘畅说,女儿上初中后,汤某涛每年会回老家一两次,每次大多能扔下一两千元,但仍不足以负担开销。于是隔三岔五,这样的场景就会在楼下的IC电话亭上演——汤小甜在母亲的监督下给父亲打电话,但不准以任何形式叫“爸爸”,唯一的主题是,要钱。
“妈妈给我写好了小纸条,我只要照着读就行了:‘给我钱’‘我要钱’‘没钱花了’‘给我买自行车’等等,不会有嘘寒问暖和‘爸爸’。”母女俩捏着话筒一起听,大多数时间,电话那边都是暴怒的,“他用脏话骂我‘杂种’之类的,再暴力挂掉电话。”而这时,汤小甜要面对的,往往是母亲的打骂讽刺。她战战兢兢,“抗拒了会挨打”。
在刘畅看来,当年逼着女儿打电话是“走投无路的办法”。她告诉新京报记者,自己离婚后身体不好,怕冷、失眠、喘不上气,“有时打着工就躺在了地上”。
在刘畅眼里,自己已经“一切都围着女儿转”了——她不许女儿吃酱油,“因为会变黑”;不许女儿常洗头,“因为易着湿气”;不许女儿剪刘海,“会挡住好运”。
在刘畅的记忆里,那时的女儿是温驯的。“我做什么事也会跟我女儿商量,她没什么不愿意,因为知道妈妈是没办法。”
刘畅为成绩优异的女儿自豪,但汤小甜却觉得无法喘息:“妈妈在多数情况下都是宠溺我的——以我无法接受的方式。少数情况下,我还是她的情绪发泄工具,只有听她的,才有好日子。”
父亲
大一的寒假,为了半年前索要无果的学费,汤小甜再次坐30多个小时的硬座火车前往深圳。据刘畅讲,这是汤某涛的要求。“他说孩子大了,想要钱,自己去找他。”
汤某涛在深圳火车站接到了汤小甜。四小时后,两人抵达了汤某涛的宿舍。那是社康中心的顶层。汤小甜记得,父亲让晕车的她先躺下休息。南方潮热,她脱下外套,只穿一件秋衣入睡。那时还没人告诉过她,15岁的女孩,已经到了该穿文胸的年纪。
迷迷糊糊间,汤小甜感到有人从背后躺在了身边,摸她的胸部。是父亲。“我没有反抗,脑子也没办法处理这个信息。”汤小甜还是打电话向母亲求助。“那是你亲爹,没事。”母亲这样回复。此后,谁都没再挑破这件事。
但没多久,身为医生的汤某涛,又“发现”女儿身上的不妥——“底裤上很脏”。他请妇科的同事给女儿做检查,诊断结果是,15岁的汤小甜患上了霉菌性阴道炎。
刘畅至今坚持认为,这是女儿不爱喝水导致的,“我天天督促孩子换衣服,衣服都很干净。”但汤小甜知道,很可能是因为自己不懂清洗——小时候,她的衣服大多是捡邻居不要的,至于内裤,一条可以穿很多年,后来都打了结。
治疗需要在患处塞栓剂,疗程共20多次。“他说我年纪太小,自己塞药会捅破处女膜,对以后嫁人不好,所以由他帮我塞。”汤小甜依旧咨询了母亲,母亲回答:“他是医生,没事的。”
医生就可以塞药吗?父亲又意味着什么?彼时的汤小甜不清楚。从小,母亲就教育她,“爸爸是坏的,不要见他,不要认他”;15岁时,母亲已经不再干涉她是否叫他“爸爸”,但此时,她已经张不开口了。
最初,汤某涛告诉她,“我对你只是医生对待患者的态度,而且我会很小心,你和别的患者不一样。你看,我的下面都没有翘起来。”但当父亲塞药时,汤小甜还是感到不对劲,“比如塞药时间过长,塞进去的除了药物还有手指。”
有很多个瞬间,汤小甜想从窗口跳下去。她崩溃地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告诉她,自己已经报警。但汤小甜盼望许久的警察,始终没有出现。
2022年1月,刘畅向新京报记者回忆,当时她在河南接到电话,听见女儿“哭得可恐怖”,她全身颤抖着报了警,但想着“家丑不可外扬”,她对警察说,是女儿遭遇了生命危险,“警察也准备出动了。我问女儿还好吗,她说门现在被她反锁住了。我就跟警察说,我们家孩子没事儿了。没叫他们去。”
“我想他是亲爹。”刘畅嗫嚅着承认,自己当年是不敢相信的,前夫是医生,而医生都是“德高望重”的,怎么会做这种事?“……我现在也谴责我自己,但那时候我没办法。”
而彼时,身在深圳的汤小甜,度过了此生最冷的一个冬天。接下来近一个月,她待在那间卧室,父亲监督她学习,偶尔也会带着她散步、游玩。汤小甜说,猥亵依旧每天都在发生,有时是白天,有时在夜晚。“晚上我想睡觉了,他会打我;不想在那个房间,他也打我;我再反抗,他会打得更厉害。”
快开学时,汤小甜从深圳回到老家,带着汤某涛为她买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给她买的新衣服。“母亲笑着跟我说,‘你爸说你总是抖腿,勾引他。’那时的我刚满16岁,虽然懵懂无知,但也意识到,母亲是靠不住的。”
12年后的刘畅,否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她承认,自从女儿进入大学,就不太爱跟自己讲话,特别是2010年寒假女儿从深圳回来,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刘畅当时并没有多想,她寻思,或许是“孩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