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有希望”
汤小甜说,如果是现在,自己会立刻寻求法律帮助、固定证据、报警,但是那时,没人告诉她。“我孤立无援,没有勇气不读书,也没有勇气面对揭穿后的异样眼光。”
偶尔的,她也会幻想,些许瞬间里的父亲,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他会在她年幼时,带着稀奇的水果上门;看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卤味时,流露出一丝心酸的表情;再不然,会唠叨她要像别人一样每天背多少个单词。
大学一入学,汤小甜就申请了河南省“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金”,参加勤工俭学,端盘子、发传单、卖衣服、做家教,“在学校擦一个月桌子,只给100块或者150块。”
▲汤小甜的“低保证”。受访者供图
汤小甜回忆,此后,猥亵的情节继续在许多个寒暑假上演,她细弱的反抗也被一次次打压。她说,自己曾跑到同在深圳的三叔家求助,但除了偶尔的一两千块钱的经济援助,三叔没有过问此事;她也曾独自搭大巴到最近的东莞火车站,买无座票从深圳逃回老家。
为了商量研考辅导班的费用,2011年10月,汤某涛来到了汤小甜的大学,在河边,17岁的汤小甜录下了两人的对话。在这段录音里,汤某涛提到了性,说自己“半夜做春梦老梦到你”;提到了接下来的安排,“寒假时到爸爸那儿去,爸爸不会把你搞痛,轻轻地,爱护好我的女儿”;还有对女儿的“爱”——“不要死板教条,爸爸光着身子走去走来的,是让你知道男人,怕你被别人骗了、害了。”他还跟汤小甜说,“就算爸爸现在去坐牢,你一分钱都没有,而且名声还难听。”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对女儿做这样的事,哭得非常厉害。”15岁到18岁之间,汤小甜无数次想过自杀。
她曾求助过大学的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对老师讲述自己遭到父亲性骚扰,但老师却建议她“接纳父亲”。她也曾向亲近的同学朋友倾诉,但除了一时的同仇敌忾,更多的是消极反馈,“这事儿你自己处理吧。”
“其实我当时说过要报警,”一位至今保持联系的汤小甜大学好友向新京报记者回忆道,“但觉得真行动起来,就像是海洋里的一滴水,感觉自己声音会很弱小。我整个人是蒙的,害怕多过了勇气。”
“有种溺水的感觉,好像自己是在故作姿态,我不希望变成那样。”不想再困顿于这种情绪,汤小甜开始寻找解决的办法。她开始阅读大量书籍,搜索心理学相关的资料,她读《活着》和《平凡的世界》,一次次告诉自己:“活着就有希望。”
“我是你女儿啊”
2012年的研考,是汤小甜数年来最纯粹的时光。每天从早到晚学习,父亲的阴影,被充实和繁忙彻底挤出了生活。那段时间,她努力寻找着积极的模板:“我知道自己处在泥潭当中,已经过得一塌糊涂,但还是期待着会有好的那一天,像五月天的那首歌,‘至少在我的心中,还有个尚未崩坏的地方’。”
汤小甜最终考上了研究生,她十分高兴,直到2013年4月,已再婚一年多并生有一个女儿的汤某涛,再次联系了她。
“他气急败坏地给我打电话。原来他得了急性胆结石,需要做手术,需要陪床。”汤小甜已经理不清当时的想法,她说,也许是急需读研的第一笔费用13200元,也许是对父爱还有一点点幻想,“我前往郑州的医院,陪他做手术。”
汤小甜至今记得,那一次,病床上的汤某涛,被他的母亲、妹妹、小女儿和怀着二胎的老婆环绕。汤某涛看向小女儿,露出了柔软的表情,而自己,更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
不幸随着夜幕悄然降临。汤小甜说,在医院的病床上,汤某涛再次猥亵了她;数周后,在姑姑家儿子的床上,汤某涛对她实施了侵入式性行为。
“这种无理要求,他提过很多次。我甚至想过吃黄体酮来把控月经时间。但我看到那个药有很多副作用,我不敢吃;更多的可能是我还抱有幻想——他不会真的对我做这事。”
然而,仅存的一丝幻想,终究还是破灭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汤小甜全然忘记了自己曾遭生父性侵。只记得自己被猥亵的她,直到准备最后和父亲摊牌前,经朋友提醒想起这件事。一瞬间,那一刻的画面猛然复活,她记起了疼痛的感觉,错愕中,更多的却是震惊,“竟然会痛苦到忘记。”
对此,四川圆迹阳光心理咨询有限公司心理专家张小琼解读道,汤小甜一度忘记自己遭到父亲强奸是完全正常的。“当一个人遭遇的痛苦无力解决时,身心就会自动形成隔离、压抑、选择性遗忘等防御机制以进行自我保护——只要不去想、不去看、不回忆,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8年后,汤某涛也主动提到了这次侵害,甚至还补充了更多细节,包括那次性行为的体位、持续的时间、事后叫她洗澡等等。在录音里,他说:“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你那时还提醒过我很多次,‘我是你女儿啊。’”
据接近警方的知情人士透露,汤某涛到案后,除了与汤小甜谈话中提到的那次强奸外,他还主动供述了另外两次强奸——后者,他称是在即将发生实质性关系时,停止了继续行为,让女儿去了隔壁房间睡觉。
“我没有错”
汤小甜的重整始终没有停止。2013年秋天,读研学校的老师给她介绍了工资很高的家教兼职,加上研究生补助,汤小甜很快经济独立,退掉了自己的低保。2014年春天,汤某涛再次找来,“他想让我和他在校外一起住几天”,汤小甜拒绝了,并拉黑了他一切联系方式。
这期间,汤某涛曾通过其他亲属联系汤小甜,希望能加回好友,汤小甜意外地强硬——她陈明自己曾遭汤某涛“性骚扰”,很快整个家族都知道了这个信息。身在国外的二叔忽然和她取得联系,安慰她,后来又带她去新疆游玩。那段时间,汤小甜感受到了“久违的、正常的、来自长辈的关爱”。
2017年,二叔邀请已在上海外企工作的汤小甜去他那儿工作。“很诱人的,他说,‘我会把你当女儿看。’”汤小甜答应了。
然而这段经历并不顺利。工作上怎么努力也做不好,记忆中自己总是哭,在微博发泄负面情绪,被二叔的女儿发现,“二叔立马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汤小甜憋了一口气。为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2018年夏天,汤小甜回国入职一家国企,后来又被外派到埃塞俄比亚。其间,她在QQ空间写道,几年前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未来区区一个月的工资,“就能解决当时的所有窘迫”。
▲汤小甜拍下的埃塞俄比亚Unity公园里的地标式雕塑。受访者供图
很快,汤小甜的人生被工作塞满。谁都看不出她经历过什么。一位朋友在非洲初遇汤小甜,看着这个梳着齐颈短发的女孩,只觉得她活泼又有礼貌:“哪怕去工地,她也要化着淡妆,衬衫素雅,看着很讲究。”
伤口只在暗处缓缓展露端倪。汤小甜的未婚夫马可见过她私下时的脆弱——微信群里父辈闲聊,汤小甜一脸严肃;她从不和母亲语音交流;看到他与家人亲密会落寞,甚至看到陌生夫妻在街头争吵也会落泪。大学好友也能感觉出来,“看汤小甜的动态,知道她有时睡不着,甚至哭了一整晚,我知道这事一直压着她。”
汤小甜说,自己的精神状态一度非常糟糕。“2017年3月,我去了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医生给我开了安眠药。同年9月,我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确诊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