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廷辉近影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苏报记者凌欣炜广豪
他既不是学建筑出身,也不是园艺专家,却醉心于当代苏州园林营造。他就是苏州金石篆刻家蔡廷辉。
蔡廷辉自幼生活在苏州典型的深宅大院,略显破败的庭园成了他儿时的乐园;跟随父亲——著名金石篆刻家蔡谨士学篆刻,临古画,吴地烟水的浸润,在他心底深植下苏州人骨子里的那种“园林情结”。上世纪80年代初,刚刚调入苏州国画院工作的蔡廷辉有幸参与了听枫园的修复,命运的齿轮自此开始转动——他从中得到了宝贵的造园经验,也让他萌生了自己动手造一个体现自己理念的私家园林的奢望。于是,从上世纪90年代起,他以天地为画布,以山石为笔墨,勾勒出一幅幅立体山水画。
从与自然山水相得益彰的醉石山庄到更多凸显苏州造园传统的翠园,再到以黄石假山堆叠洞穴为特色的醉石居以及创造性堆叠屋内假山的泉石小筑,蔡廷辉营造的每一座园林都是开风气之先。其中,翠园更被誉为“苏州解放后个人出资建造的第一座私家园林”。没有科班学过造园,但是叠山理水、花木栽培,设计、购料、施工,都是他亲身参与。对于新时代的园林营造,他主张必须与时俱进,“仿古”而不“泥古”。比如翠园的门头是古典式的高墙青瓦,门却是铁门,旁边还有一个电子门铃;房屋门窗呈明清风格,但都是铝合金做的……如此古典格局与现代材料的“混搭”,在他建造的四座园林里比比皆是,苏州园林之精髓却也能完美体现。
如今,77岁的蔡廷辉两鬓斑白,却仍像个“老顽童”般活力满满。他对园林营造依旧乐此不疲,不断冒出各种新奇的想法。这两年,他一头扎在翠园的改造扩建中,在姑苏区这样的寸金地上,一座带有地下“溶洞”和屋顶花园的立体私家园林正悄然拔起。“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在有生之年将园林打造得更好些,留下来一些经典的东西。”蔡廷辉说。
我想在苏州建几座前无古人的园林
苏州日报:作为改革开放之后的苏州新一代造园家,你目前已经建造了四座园林,分别是哪四座?
蔡廷辉:第一座园林始建于20世纪90年代初,是位于苏州东山的醉石山庄;第二座翠园位于姑苏区西北街边的木谷巷,距离拙政园仅几百米;第三座是位于胥门城墙边上的醉石居;第四座泉石小筑在姑苏区百花洲,现在作为我父亲和我的金石篆刻艺术馆。
苏州日报:恰好这四座园林我们都去过,能感觉到它们个性不同,给人的园林意趣也不一样。
蔡廷辉:是的,先讲醉石山庄,这是一座将园林里的假山假水与太湖和洞庭东山的自然风光有机结合的摩崖石刻园林。关于醉石山庄的由来,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上世纪90年代初,我去东山游玩,偶然发现东山杨湾一处背山临水未开垦的小山包。山坡上嶙峋的山石,正是创作摩崖石刻的天然良材。古今名家吟咏东山的诗词大约有500首,如果挑选其中的精华镌刻在石崖上,既传承了吴文化,又是对苏州园林的创新。于是,我有了买地的想法。当时经济能力有限,只能一亩、两亩地慢慢购入,到现在积累了20多亩地。按照设想,我在这片地块上建成了一个专门的摩崖石刻园林,园子里光是黄石就用了15000多吨。诗词石刻也在不断进行中。
苏州日报:先跳过翠园不谈,另外几座园子又有什么特点?
蔡廷辉:我的几个园子都想建得“前无古人”。苏州园林离不开假山,但黄石假山却寥寥无几。历代留存下来堆叠较好的当数耦园的黄石假山,可惜耦园的黄石假山没有洞穴。有人说,用黄石堆洞穴难度太大。但是我偏要挑战一下,通过研究,我发现堆叠黄石需要充分运用力学。经过一年半时间,我完成了醉石居的建造,里面设计了三层景观,第一层是水景,第二层是由黄石所造的假山和洞穴,第三层是亭台楼阁和各种花草树木,每层之间相互联通。这是迄今苏州第一个拥有黄石假山洞穴的私家园林。
再看泉石小筑,如今是蔡谨士蔡廷辉金石篆刻艺术馆。一开始我就想把它做成一个室内花园,填补苏州在这方面的空白。我在室内堆叠了一个300多平方米的黄石洞穴;天井里,用太湖石假山打造水系,将天台全部设计成透明玻璃的水池,当你从楼梯上到二楼时,会看到波光潋滟,池鱼在头顶漫游。
苏州日报:你为什么有底气说,要在苏州建几座前无古人的园林?
蔡廷辉:现在是21世纪,应当有21世纪的元素融进园林。园林的文脉、传统,我们不能丢,但是要结合时代发展,加入新的东西。比如泉石小筑的水系构造,天台的池水是平日里攒下的雨水,可以从最高点顺着玻璃瀑布直接流到假山瀑布,最后落入一楼的中央水池,再通过设备回到天台,如此循环而往。而在天台玻璃水池中,我种了花、养了鱼,抬头就能尽收眼底,这肯定是传统的苏州园林所没有的设计。
苏州日报:这个很有道理,古典园林在它们建造的年代,其实也有当时的新科技加入,从而造就了后来的经典。那么在你的视野当中,园林艺术和科技有没有相背离的东西,还是说你完全有能力将它们水乳交融结合在一起?
蔡廷辉:我认为这是不矛盾的,物联网时代的苏州园林要与时俱进。我觉得应该将科技与传统文化相结合,在园林中加入智能化的技术。比如人走到一个位置,瀑布可以自动流淌下来;或是我正身处国外,家里没人浇花,我可以在手机上操作,让浇灌系统自动喷洒浇花。
我们苏州人造私家花园,可以说是全国一流的,但是怎么运用我们的聪明才智,结合新时代的东西,让园林成为适宜生活的地方,这是我们需要思考的。历代一直到现在的苏州园林,它们的核心都是要把文化、生活和科技完美融合,让大家实现更美好的生活方式。
用新材料新技术重释造园之道
苏州日报:今天我们到了翠园,当时缔造的老园子,现在又重新把它创意改建,是要突出它的什么特点?
蔡廷辉:说实话,在古城区这样的寸金地,地皮有限,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的发挥。翠园造好后,我又陆续买下了几处相邻的老房子,来扩充这座园林。关于新建的部分,我很早就有一个想法:苏州历史上传说有水假山、地下假山,但是没有留存下来的实物。既然有这种说法,我为何不能充分借“地”发挥,在这片寸金地上打造一个地下“溶洞”,同时再借“天”发挥,在一楼屋顶上打造屋顶花园?如今的条件与过去相比是两样的,机械化设备多,环境允许的话堆假山可以用吊车。但是翠园的地理位置比较局限,它处在一条小巷里,因此在造园时,我花费了很大的功夫。
苏州日报:把多层空间都融合到这样一座小园林当中,的确是让人眼前一亮,有如纳须弥于芥子。江南有小园林的传统,南京有芥子园,苏州有吴䍩木先生的残粒园,小园林之美在何处?
蔡廷辉:建造一座带有亭台水榭的精致园林,是江南历代文人雅士的梦想。当年,王献臣建造了拙政园,将大自然的风光搬到了家里,享山林之趣。吴䍩木先生的残粒园仅有140平方米,面积约为拙政园的三百七十分之一。它是吴䍩木的父亲吴待秋买下的,原为清末光绪年间扬州盐商姚氏的宅第。吴待秋很喜欢园林,在园子西北角最高处,有一木亭子,叫括苍亭,那是整个园子的精华。在括苍亭西面墙上有一小门,小门进去就是一个书房。当吴待秋在书房里画画累了,就能直接从小门抵达括苍亭,享受自然的美好。不论是拙政园,还是残粒园、芥子园,所谓“不出城郭而获山水之美,身居闹市而得林泉之趣”,莫过于此。
苏州日报:你重新打理营建的翠园,除了地下“溶洞”和屋顶花园,园林里的果木也特别多,老梨、古杏,它们是苏式园林里的精灵。
蔡廷辉:园林里的各大要素,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树木。树木是有灵性的,代表一座园林的生机,见证了一座园林的历史。你看那些大的庙宇、学校,古树多的,历史肯定悠久。
苏州日报:今天坐在这里,虽然四面是围合式的,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暑热,这里面你是运用了怎样的造园手法?
蔡廷辉:种树、造房子的高低,都会影响园子是否凉快。翠园西北是高房子,东南是低房子。天冷的时候,东南风灌进来,西北风就被高房子挡掉了。种树也很有讲究,树木可以遮阳,但是要防止天冷时挡住阳光。所以,不落叶的树一定要种在南端,不能种在房子的前面或近窗户边。窗户前面的树要种落叶树,天冷时叶子全部落光。比如在翠园南边,我种了一棵柿子树,嫁接了金钱柿。夏天时枝叶茂密可遮阳,冬天叶子落光后,金钱柿挂满枝头,若是遇上冬天下早雪,红彤彤的柿子上盖着一层白雪,就像挂着一个个红灯笼。
苏州日报:你的园林里还用了很多新技术新材料,有什么心得?
蔡廷辉:现在是21世纪,用先进的材料、工艺来做园林,我是很主张的。还有一个主要原因,用全木结构、传统工艺造园林,太费料且价格高,难维持。比如拙政园,一年的维修费用可能近千万。实际上在清末的时候,苏州留存下来的私家园林大概有三百多座,解放之后,只剩下几十座。这其中的原因,我认为是年久失修。而年久失修也有好多种因素,有的就是家里造园时很富有,但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后期承担不起巨额的维修费用,许多园林就这么废弃掉了。此外,苏州比较潮湿,白蚁多。在天平山高义园往北走,有一个亭子,那是新中国成立初期造的,到60年代初就坍塌了,四个木质柱子都被白蚁蛀空。80年代初高义园重建,全部用钢筋混凝土代替木结构,一直到现在都保存得很好。
苏州日报:但是也有传统造园家提出来,如果用钢筋水泥去做,园林给人的感受是不是就变了?
蔡廷辉:我的几个园子,人家进来一看都说是苏州园林。将新时代的材料运用于私家花园的同时,保持苏州传统园林的文脉,我认为这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但前提是园林元素、设计理念要做好。比如翠园里的亭子,我是用钢筋混凝土来建造,柱头上全部贴金砖,上面还砖砌了些斗拱。亭子最大的创新之处在于没有做传统的瓦顶,而是用金砖贴面,金砖上面设计了三个荷花池,这是前所未有的,既能隔热,又在寸金地上造了荷花池,为苏州园林增添了经典的元素。翠园的窗户是用铝合金仿制成木头式样,窗花都是仿古的经典窗花。这样一来,不用担心蛀虫使它腐烂,也不用经常油漆、维修。
传统的园林都是平面展示,而在翠园里拾级而上,会发现它是一座立体的园林。所以说,只要把握住园林营造的阴阳虚实开合,不一定要限制造园者用什么材料。把握住这些,才是苏州园林营造最本质的东西。
人文经济相结合打造小园林新经典
苏州日报:很多人都知道,你和你的父亲都是金石篆刻家,文脉相承。这是你对造园有这么浓厚兴趣的原因吗?
蔡廷辉:我8岁的时候,开始跟着父亲学篆刻,是金石篆刻为我打下了艺术的根基。解放前,我父亲是开钱庄的,钱庄里有位东山人,他在苏州有一座六进的房子,东边是个花园,园子里虽没有亭台楼阁,但是果树特别好,品种丰富,让我至今印象深刻。小时候吃的东西不多,到什么季节我就去花园里摘什么果子,所以我从小就很喜欢园子。现在我建的园子里必有果树,它能让我找到很多小时候的记忆。
苏州日报:金石篆刻与造园毕竟属于两个门类。在你看来,两者又有怎样的艺术共通之道?
蔡廷辉:造园和刻印一样,都是在方寸之地布局、章法、留白,所以我造园比较讲究章法布局,园子小没有问题,但是要有趣。过去园林营建讲究移步换景,我追求移步多景。我总想带给别人惊喜,还不是一个惊喜,而是一个接着一个,连续的惊喜,这个用苏州话讲就是“花头筋要多”。
苏州日报:这样说来,造园子就像拍一部好莱坞大片,每隔数秒都要有一个桥段、一个戏剧冲突,让别人觉得不单单是移步换景,每一次移动都有多种景别的切换,这是比较高密度、高强度的游园体验。
蔡廷辉:是的。苏州留存下来很多精妙的私家园林,现在的苏州园林营造业也很发达,但是在园林涵养、艺术趣味、人文文脉等方面,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苏州日报:苏州的陆文夫先生说,苏州人日常的精神就是一个字,用普通话说就是“爬”。一会“爬爬”园子,“爬爬”墙边的花草,一会“爬爬”自己的业余爱好,就“爬”出了一篇锦绣文章来。那你今年已经77岁了,还想继续“爬”吗?“爬”到什么时候?
蔡廷辉:园林里的假山,每一块都是我自己堆的,园林设计、施工、监理都是我亲自动手。有人问我:“你完成翠园改建之后,是不是要停停了,年纪不小了。”还有人说我总是在折腾,但我认为,“爬”是一种享受。
苏州日报:你一直有新想法、新创意、新感受,是想通过“爬”的手段来把它付诸实践吗?
蔡廷辉:对。我既享受“爬”的过程,又一直在思索创新,哪怕是西方的元素,也可以吸收在我们的园子里。在苏州典型的元代花园狮子林里,有石舫、洋房,这些都是贝聿铭的叔祖贝润生1917年买下后加入的西方元素。现在随着时代的发展,看看也蛮入眼。所以说,材料不是问题,关键看你怎么做。
苏州日报:你已经建了四座园林,有没有考虑过投入产出比?把自己的全部家产投入到新园林的打造中,是为了获得什么?
蔡廷辉:简单两个字:喜欢。我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骨子里喜欢苏州园林,对于园林营造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起初,我只想将我的想法体现到园林中,从没考虑运营。直到有一次中央电视台来拍摄采访,节目播出后,我听到女儿说了一句话:“爸爸留给我这两个园子,我今后怎么办?”那时候只造了醉石山庄和老翠园。因为这句话,我察觉到了女儿的负担,觉得好像留下了一个“累赘”。后来,为了减少女儿的担心,我买下了泉石小筑的房子,开了茶人村茶馆,用茶馆的收入来养这两个园子。其实今后每个园子都可以打造得很好,以园养园,只是以前我没有想过要运营。现在我的女儿也意识到,每个园子都能发挥它的自身价值。我希望不管是苏州人、外地人,还是外国友人,走进我的园子,都能体会到传统艺术与当代艺术的共通性,感受当代艺术的思维。
苏州日报:这四座园林,能否说成是当代苏州“四小名园”?
蔡廷辉:这个说法我是头一次听说,是不是名园要让历史来证明,但是我还在不断地完善四座园林。我的园林最大的特点就是石头比较多,有黄石和太湖石。因为堆假山是苏州园林的经典,比如环秀山庄,是我们苏州的骄傲。怎么留下更多经典,留下更多的“环秀山庄”,我还需要用一生的精力来完成。
苏州日报:在你的生命中,园林是什么样的地位?给你的最大价值是什么?
蔡廷辉:苏州园林可以说是我一生的挚爱,我的愿望就是将园林打造得好、更好,留下来一些经典的东西。常有人问我:“你造园累不累?”我说:“很累,但是累得很开心。”我始终在琢磨,怎么将大自然的风光浓缩在我的园林中,再巧妙结合苏州私家园林传统的精妙之处,呈现壶中天地的意境。
苏州日报:你觉得,苏州园林最本质、最底层的精神是什么?
蔡廷辉:苏州素来以山水秀丽、园林典雅而闻名天下,这座园林之城本就是吐故纳新的场景,需要传承经典,不断创新。我认为,苏州的园林不应该停留在明代、清代,一定要与现代生活相结合,充分为人服务。
苏州日报:园林对于苏州这座城市有什么当代意义?
蔡廷辉:提起苏州,人家就会想到园林。如今苏州著名的几座古典园林是老祖宗留下的精华,但我们不能吃老本,也要打造当代苏州人自己经典的小园林。在古城区,我觉得应该多建造一些经典的小园林,可以结合新型材料,建造有趣、精致、立体式的花园,充分利用寸金地的空间。我们还应提倡,一些老房子要改造的时候,结合园林元素一起申报。这种结合,就是创意时代在苏州文化上的体现,也是我们苏州人文和经济相结合最好的一种实践。
人物介绍
蔡廷辉,苏州人,著名金石篆刻家、造园艺术家,国家一级美术师。曾任苏州国画院副院长,现为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艺术顾问,苏州吴昌硕研究会副会长,苏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传承人。蔡廷辉自幼随父学艺,秉承家学,精于金石篆刻,擅长叠石造园。自20世纪80年代起,蔡廷辉致力于将历代经典书画作品,特别是明代吴门四家的传世名作镌于碑石之上,其中多为巨构,于绘画碑刻领域有着开创性的建树。当代著名画家亚明先生曾为此题词称“前无古人,当今第一”。